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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章 早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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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章 早食

沈徵不喜飲酒,飲醉的時刻更少。

他曾經不明白這世上為何會有人沈溺於買醉。

故鄉平洲縣的鄰宅男主人,年逾四十,日日無所事事,只靠發妻早起制作早點為生,日子過得一貧如洗。

而此人平生最緊要的事情,是拎一壺縣城酒家的粗釀酒,喝得講話顛三倒四,大著舌頭在巷口賭錢。

酒讓人失控,失態,沈徵不喜歡。

但這不妨礙他天生地好酒量,或者說酒讓人熏熏然的效力總是在他身上延遲許久才現形。

比如今日櫻桃宴,他回到居德坊安康路,才感到久違的失力與遲緩。宅邸只有他與書童洗浪,再加一位上了年紀的廚娘一起居住,入夜後便從內拴上了。

沈徵叩門多次,無人應答。

明明今日赴宴前囑咐過洗浪,要留意戌時前後他叩門。半大不大的小子,做事總有顧前不顧後的毛躁與忘性。

酒力上湧,沈徵乏力,尋了一處隱蔽角落,倚著芭蕉樹坐下,只要靜靜等待,這種飄飄然的感覺就會消退。

他不是第一次經歷,已經很習慣。

可這次醉意不但沒有消退,反覺渾身發燙,掌心似也烘著熱氣,眼皮很沈,如何費勁也睜不開。

恍惚中,有人扶起他,一路邁過數道門檻,將他安置在鋪著柔軟茵褥的床榻上。

扶他的人,手上帶著厚厚的粗糙的繭。

這不是洗浪的手,洗浪的手只有薄繭。這也不是他在安康路的宅邸,他的床榻只鋪著薄衾,枕頭也沒有這般細軟。

屋裏很安靜,不斷有人進進出出,低聲講著什麽話。

沈徵勉強睜眼一瞬,朦朧間看到床頂幔帳與中央懸掛的一只熏香球,又被拉扯入混沌的困倦之中。

熏香氣味清淡,甜蜜,有一種呼之欲出的熟悉感。

讓人想到金風細細的十月。

是桂花的味道,眼下是春季,怎麽會有桂花?

沈徵閉著眼,額前燒得發燙,神思飄散著,有道清亮悅耳的聲線,融混朦朧的記憶微光,闖入腦海。

*

“把桂花混入蜜脂裏,做成香料烘幹,再點上,不就能夠在春季也聞到桂花香了嗎?”

三年前的金秋,她生辰那日,蹲在小院裏撿拾滿地的桂花碎時,就是這麽說的。

她單手捧著堆滿了桂花碎的簸箕,接過他遞來的一只荷包,上面繡著月兔金桂,束口用雪青色的絲絡系著。

荷包沈甸甸,裝著他今年在私塾教書得的部分修束。

“這是何意?”

“給你的,去買些喜歡的胭脂水粉。”

“是我的生辰禮物嗎?”

小院裏的女子打扮樸素清雅,濃密如雲的烏發用一方橘紅色的粗布頭巾挽起,蔥白指尖摩挲荷包面料,笑哼一聲,“怎麽不親自買給我?”明明歡喜,還要故意為難他。

“買過了,沒看懂。”

“真的?在哪兒買的?”

“東市那家最大的胭脂鋪子。”

“你去東市了?那家胭脂鋪子老板娘嘴皮子可厲害!”

她樂不可支,“沈先生可與博通經籍的鴻儒論道清談,可教垂髫小兒啟蒙習字,會被胭脂水粉難倒?”

“還請雙雙姑娘賜教,淡緋色與赤霞色的胭脂,哪個更襯人?膏體與粉狀螺黛有何不同?還有口脂顏色哪個好?”

“口脂顏色呀,我喜歡……我現在塗著的口脂。”

融融秋日裏,她朱唇微啟,飽滿盈亮,如用清水洗濯過的漿果,唇縫裏露出一點貝齒,整齊潔白。

他看了兩眼,轉開視線,去盯著院子裏一盆早過花期的薔薇,枝葉上光禿禿,一片深淺錯雜的綠。

無甚好看,但視線只敢落在那處。

她進一步,“沈先生可記好了?”

他退一步,“嗯。”

“才看了兩眼,莫不是在騙我。”

“我何時騙過你?”

耳根與臉頰在發燙,視線終於回轉,直視她的水眸。

“可是沈道麟,”她眨眨眼,自然而然地牽起他的手掌心,“我今日根本沒有塗口脂。”

掌心轟然一熱,有點濡濕,有點發癢。

戲折子裏說,一個蜻蜓點水的吻。

這形容原來半分也不貼切,怎麽能是蜻蜓,明明更像沾滿晨露的花瓣,又似毛發最蓬松柔順的奴貍的尾巴尖尖。

他低頭,攤開發癢發熱的掌心,除了數道掌紋,果真一點女兒家的紅唇印都沒有留下。

*

沈徵五指收攏了,似要攏住一個飄渺無痕的唇印。

握住的卻是實實在在,上等羊脂玉般細膩溫潤的觸感。

一直籠罩在眼皮上的沈重壓力褪去。

沈徵睜眼,身上出了一層汗,一夜不知不覺過去,晨間大亮的天光透過支摘窗,盈滿內室。

他置身一張掛著山水繡帳的四合如意六柱床,昨日恍惚瞥見的那只熏香球,在床頭金鉤上微微晃動。

床邊有人。

正值妙齡的女郎坐在床邊,清靈的眼眸靜靜看他,哪怕手腕被他緊攥在掌中,也無一絲一毫的不悅。

如雲烏發挽成飛仙髻,插著一只鎏金穿花步搖,黛眉輕畫,櫻唇微點,小巧耳垂上綴著一雙水滴狀的玲瓏紅玉。

從發髻到妝容,從珠釵到服飾,無處不精致矜貴,與夢裏荊釵布裙,脂粉未施的女子,似判若兩人,又無一不同。

海上月是天上月,眼前人非夢中人。

沈徵撐坐起身,松開右手緊扣的小臂,女子皮膚豐潤細膩的觸感還殘留在指腹,“一時不清醒,冒犯了。”

妝容精致的女郎若無其事地收回手:“沈郎君,你昨日醉倒在我府門處,夜裏還發起高熱,如今看起來好多了。”

-

姜玥立在床邊,細細打算她數年未見的人。

看他翻身下榻,彎腰將仆役先前替他脫去的皂靴穿好,慢條斯理地整理衣飾,由始至終,沒有再看她一眼。

沈徵神色已經恢覆清明,只是面上留著幾分高熱消退的疲態,雙唇略微幹燥。

姜玥溫聲詢問:“家在何處?我讓車夫送送你。”

“路程很短,不必勞動車馬,”沈徵聲音帶著幾分宿醉過後的微啞,忍著不適輕咳幾下,“昨夜多謝姜姑娘照料,不知請醫送藥花費幾許?我明日遣人補償。”

客客氣氣的斯文語氣,就像他一貫待人接物那般。

姜玥默了默:“沈郎君何必如此……客氣。”

沈徵恍若未聞,禮貌地作揖離去,頎長清雋的身影眼看就要到門檻邊。

“沈徵。”

腳步被釘在原地,他過了好一會兒才回身。

姜玥擡眼看他,見他眸光平靜,帶著淺淡的探尋意味,似十二分耐心地等待她的下文。

“你來皇城備考多久了?”

“半年有餘。”

“我竟然從未在街上遇見過你。”

“皇城連上外郭,東西長十八裏,南北廣十五裏。”

“皇城確實很大。”

“……”

清晨的太陽穿越雲層,透過門扉,在屋內石磚上投下一片鏤空雕花的陰影。

沈徵垂眸看那陰影:“姜姑娘,到底還有何想問?”

姜玥噎住,想了想:“你要不要用過府裏早食再走?是雞湯煨的鮮肉扁食。”她記得,他從前很喜歡的。

“你只想問我這個嗎?”沈徵話音一轉,目光如箭直直射向她,“若是的話,多謝好意,沈某先告辭了。”

“我只是……”姜玥下意識摩挲了一下方才被他握過的手腕,“只是想與你說說話。”

“姜姑娘,”沈徵神色淡了幾分,“我沒有與前妻敘舊漫談,甚至結為金石之交的嗜好。”

話音剛落,門邊傳來一陣物件晃蕩,險些打翻的響動。

銀杏端著托盤,扶正差點傾撒的雞湯煨扁食,瞠目結舌地看著屋裏,小娘子一早眼底烏青浮現,讓她給仔細上妝遮蓋,連早食都沒用,就急著趕來看望沈郎君病情。

她還道是沈郎君年輕有為又俊秀,小娘子動了春心。

聽這話的意思,二人竟然有一段正兒八經的姻緣?

銀杏躊躇,將兩碗熱乎乎的扁食擺在雲紋月牙桌上,輕手輕腳地退出去,還掩上門,把附近的仆役都退遠了些。

姜玥取過自己的那碗,用湯勺撥開湯面上漂浮的蔥粒。

“你昨晚是我府上照料的,眼下剛剛病愈,身上肯定沒力氣,就這樣不飲不食地獨自回去,我不太放心。”

“叮”一聲,湯勺碰撞瓷碗邊緣,發出脆響。

姜玥擱下湯勺,來到沈徵面前,轉身與他面對面,“你若不想與我同食,在屋內獨自把早食吃完再走,我讓銀杏,就是剛才的丫鬟守在門外,等會兒她送你出府門。”

繡著紫藤花的裙擺蕩漾,她先他一步拉開隔扇門,邁出門檻,隔扇門在沈徵註視下一點點再合上。

那雙清靈嫵媚的眼眸,亦消失在門縫後。

地磚上的雕花陰影淡去了。

沈徵隔著薄薄門板,聽見一陣輕巧的腳步聲漸行漸遠。

身後的雲紋月牙桌上,一大一小兩碗雞湯扁食飄著絲絲縷縷香氣,的確是他曾經喜歡的早食,曾經。

-

書童洗浪一覺醒來,總覺得似乎忘記了什麽。

他一個鯉魚打挺,從床上躍下,穿越整座空蕩的宅邸,拉下門栓,將府門打開,終於想起來了——是此時此刻立在自家門外的公子,他一身緋紅羅袍微微發皺,不曾換洗。

洗浪感覺這個月的工錢仿佛長出了翅膀,在離他遠去。

“公子、公子,我……”他哽了哽想發誓,“我昨夜除了去恭房,真的有留意你叩門了,就是瞌睡了一小會兒。”

沈徵不接話,看了他一眼,淡聲吩咐道:“你將這幾日的拜帖整理好送到書房。”

洗浪殷勤地跟在沈徵身後找補,“公子可用早食了?想吃什麽,芝麻撒子還是胡辣湯?我給你上街買回來。”

“吃過了。”沈徵徑直入了書房。

洗浪不敢耽擱,找出了最近收到的拜帖。新宅未曾懸掛任何的牌匾,素日裏也不怎麽見客,但皇城裏沒有密不透風的墻,有能力想打聽的人,總歸能夠打聽到。

洗浪按著先後順序,將拜帖擺在案頭:“對了,有一份是謝家公子遣人送來的,我給公子壓在最上面。”

郎君與謝家公子素來交好,不知有什麽事情,值得這樣鄭重其事地遞帖子?

沈徵隨手打開,謝家帖子的硬紙套裏,掉出了一份泥金粉墨的邀貼:“遷宅吉祥日,安居大有年。本月初七,申時三刻,居德坊安康路姜府,姜玥敬邀。”

洗浪歪了歪頭:“咦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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